第二十六章 放下_明月昭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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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放下

  第二十六章放下

  雨水滴答,从房檐滑落,潮湿的青石板路上,响起侍女急促的脚步声。

  云蕙急匆匆打开房门,把托盘往旁边一放,上前撩起床幔。

  “殿下,今日感觉如何,要不要再请乔府医过来一趟?”

  李昭揉了揉脑袋,她作势起身,却被云蕙急忙按下,“地面寒气重,当心着凉,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就成。”

  “哪儿有那么娇气。”李昭苦笑一声,“天天闷在房间里,没病都捂出病来了。”

  “呸呸呸!说什么胡话。”云蕙急声反驳,“没影儿的事,别乱讲!乔府医都说了,您只是郁结于心,修养两天就好了,不碍事。”

  说着,云蕙拍拍胸脯,似乎心有余悸,“那天当真吓死奴婢了,相爷脸色好像好吃人一般,我还以为您怎么了。”

  “唉——我现在想想,这来京城才几天,您已经发病三次,还不如在黔州。”

  李昭忽然问道,“怎么不见谢时晏?”

  从她醒来,一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,他曾在她院子里养伤,饮食起居皆在此处,现在只剩下两件旧时衣衫,其余的,什么都没有了。

  “跟上做什么,恶心她么?”

  “可是您不是说,相爷……相爷可以为我们翻案。”

  “啊?”云蕙惊讶,用手贴贴李昭的额头,“莫非烧坏了脑子,我、我这就去请乔府医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云蕙憋红了脸,她想说相府也很好,有厉害的府医,不管什么珍贵的药材都能寻来,有舒适的瓦舍,有温暖的炭火,日子要比寺庙好过太多。

  李昭一把拉住她,“别闹,你真有闲心,把我前几天没做完的小衣给缝了吧。”

  “是”

  他想,她没错,她应该怨他的。在宗人府,在黔州,在她深陷泥沼的每一刻,她挣扎求救的每一刻,她是不是也曾这般绝望?

  “相爷为何不向殿下好好解释一番,把当年……当年的事坦诚布公谈谈,您知道的,殿下向来心软。”

  谢时晏淡淡道,他看着远去的车马,一张俊脸苍白到病态。

  她说的对,他好像从来都是,自以为是。

  出乎意料的是,原以为出府会纠缠一番,没想到守卫竟没有阻拦,只是在出门的时候,硬要跟在车架后面。

  一辆马车从相府侧门遥遥远去,越来越小,逐渐成了一点,台阶之上,挺拔修长的男子负手而立,风吹起他宽大衣袖,寂寥萧瑟。

  云蕙吹了吹托盘上的汤药,递给李昭,“那天究竟怎么了,您怎么忽然又发病了,去的时候明明好好的。”

  “如今贡品案已查清楚,我们也该回我们该去的地方了。”

  “翻案,看的是圣心。”

  她的声音幽远而空灵,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
  李昭话说一半。

  “相爷,要不要跟上殿下……”

  云蕙底层出身,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认为,吃饱穿暖,生病有药,已经是人生大幸。

  “相爷有令,刺客尚未全部落网,命我等贴身保护殿下的安全。”

  云蕙最终没拗的过李昭,她翻出了最厚实的狐裘披风,一团白绒毛把李昭的小脸衬托的更加羸弱。

  他好像在躲她。

  云蕙眼睛微微放大,头摇成了拨浪鼓,“不行不行,前两天还下雨,天寒地冻,等天气暖和点再去吧。”

  李昭想了想,她不欲为难下人,只道:“你在后面悄悄跟着便是,刀剑无眼,不要冲撞佛祖。”

  千升为谢时晏撑着伞,冷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,吹到衣襟里,好像血液都冷凝了。

  她确实对那天的记忆模糊。她记得谢时晏非要拉她逛夜市,他找到了他们曾买过扇面的摊子,摊主是一个年轻妇人,带着一个孩子。后来孩子哭了,她和谢时晏大吵一架,再然后她一觉醒来,就看到了熟悉的床幔。

  “相爷这段时间很忙,似乎是……春闱?”

  李昭看向窗棂,滴滴露珠从嫩叶上滑落,落进泥土里。

  李昭垂下头,用汤匙一点一点搅拌汤药,过了半晌,她道,“我忘了。”

  李昭静静看着窗外,“他谢时晏,现在还代表不了圣心。”

  至于他们到底吵了什么,却像有一层模糊的迷雾,她似乎记得,却什么也想不起来,只记得心中酸涩难当,她——她应是很伤心的。

  他像溺水的人,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死水,令人窒息地,憋闷至极,喘不上来气,什么也说不出——连句求救都喊不出。

  她的眼泪,昨晚拿到黔州的回信,白纸黑字,宛若千斤,重重压在他身上。

  不等云蕙小脸儿皱成一团,李昭正色道,“我真记不清了,我好像喝多了酒,然后做了一个梦,梦醒来什么都忘了。”

  “我们去趟大相国寺。”李昭忽然说道。

  谢时晏没有说话,他凝望远方,直到李昭的车马消失不见,蒙蒙细雨斜打在削瘦的脸颊,刮的人生疼。

  “离开相府。”

  圣旨本来就是传她去大相国寺祈福,要不是卷进贡品失窃案,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在相府叨扰多天。

  她隐约感觉发生了一些事,醒来后,也曾想过找谢时晏,可之前恨不得时刻黏在她这里的谢时晏却不见踪影。

  她现在心里很乱,她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,有那么一瞬间,她甚至想回黔州——她想安儿了。

  云蕙回忆道,“这两天前院热闹的很,求学的,送礼的,我昨天出了一趟门,险些给我堵门口,还是从侧门悄悄溜进来的。”

  而他呢,他所有的布局,所有的愧疚,所有的弥补,所有的情深……在迟了六年之后,于她而言,皆成了一种虚与委蛇的负担——他的一厢情愿而已。

  她不要他了。

 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解释半句。

  谢时晏的眼底布满红纹,那熬了一夜的恶果。喉头涌动,他压下喉间血气翻涌,哑声问:“刺客都吐出来了么。”

  “昨晚死了一个,剩下的关大人还在审。都是些硬骨头,难啃得很。”

  “备车,去刑部。”

  落子无悔,或许在他作出选择的那一刻,结局就早已注定了,而他现在要做的、他只能做的,只有一条路——不能回头。

  风卷起谢时晏如墨的长发,和着宽大的袖袍。他坚定地,朝着高门长阶,一步一步走上去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

  山路蜿蜒,经过一个时辰路程,终于到了大相国寺。金顶朱门,寺院门口一尊青铜大鼎,上方香火缭绕,端的是皇家寺庙的气度与不凡。

  先皇后爱礼佛,李昭自幼跟随母后常来这里,并与元空大师结成忘年交,如今阔别多年,再次见到熟悉的青砖绿瓦,心中滋味万千。

  云蕙自发在外面等,迎李昭的是个圆头小沙弥,她之前未曾见过。小沙弥绷着脸,双手合十,“施主在这里稍等片刻,待小僧去请师父。”

  李昭含笑应诺,她像之前一样,点了三炷香,站在镀满金身的释迦摩尼像前。佛祖半阖着眼,悲悯世人。

  佛说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

  可李昭却感觉自己游荡在水中央,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头,哪里会有岸呢。

  她想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,在黔州六年,翻遍了佛经,自以为心如止水,结果回京一下子原形毕露——三次发病,她在想是不是上苍在警告她,莫恋红尘。

  可她已陷入太深,无法逃脱。

  “一别多年,贵人清减许多。”

  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李昭转身,见一佝偻老僧,他身量瘦小,须发皆白,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,眼睛小而亮,有种洞若观火的通透清明。

  “元空大师。”李昭的声音带着怀念,“您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。”

  “哈哈哈哈,老喽。”元空笑的眼睛眯起来,上下打量李昭,道:“贵人有心事。”

  是肯定的语气。

  李昭苦笑一声,还不等她开口,元空便道,“许久不见,今日和贵人手谈一局,如何?”

  李昭没有不应的道理,她自幼对棋道精通,就算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状元郎,也不是她的对手。坐在棋局旁边,她手执起白子,对元空颔首,“大师,您请。”

  “贵人,下棋须得心专。”

  元空笑呵呵,随意把黑子放在天元的位置,眼睛直直扫向李昭,“您心不静。”

  李昭垂下眼眸,轻声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今日来,实为有事相求。”

  “洗耳恭听。”

  李昭指尖摩挲着圆润的棋子,缓缓开口,把圣上谕旨,宣召回京祈福的事一一道来。最后她道:“恐怕要叨扰大师一段时间,不知可否方便。”

  元空摇摇头,“这倒是小事一桩,不过我观贵人眉目愁苦,恐怕烦恼不止于此,老纳已经半截入土,不妨讲与我听听。”

  李昭苦笑一声,“什么都瞒不过大师。”

  她离京时,元空大师已经八十高龄,如今六年过去,依然精神矍铄,耳目清明,反观她这个年轻人,一身病体,形容憔悴,不如八十老翁。

  香炉上香烟袅袅,李昭如回忆一般,轻声将过往诉尽。

  她讲的时候,她以为她会伤心,会愤怒,会怨恨,甚至做好失态的准备,可事实上,流水潺潺,不到一炷香时间,除了安儿,所有的事情倾诉殆尽。

  李昭才恍然惊觉,原来当初那么难,当年比天都要大的事,现在回想起来,却不过须臾。苏子曾言,吾生于天地间,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,莫不如是。

  良久,元空怅然道,“因缘际遇,贵人,受苦良多。”

  一句话,让李昭鼻头直发酸。

  自从她不再是明月公主起,她是云蕙的主子,是安儿的娘亲,她是她们的脊梁骨!就算在京城,那么难,她也不曾让自己软下去。因为她知道,她不能倒下。

  如今,故人一句“受苦良多”,竟让她有种莫名的委屈。

  “都过去了。”李昭压下喉头的哽咽,强笑道:“如今,我还好好活着,还能坐在这里与您手谈,已是一大幸事。”

  元空悠然把黑子落在两个白子之间,“贵人如此通透,又何必忧心?”

  “我……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。”

  李昭微微蹙眉,她似乎在问元空,又好像在问自己。

  “我既不想和他纠缠,但又期盼他能为我翻案……这是不是就是佛语常说的,贪心不足,终成空。”

  元空回道,“既然两难,何不从心而行。”

  他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佛堂,“这世间大多事,从来都是没有道理,没有对错可言。世人多虚妄,总执着于对错,误了大好时光。”

  “有道是难得糊涂,贵人不必那么清醒,随遇而安,从心而行,不失为一个好法子。”

  “话虽如此,可是万一将来……”

  “贵人忧虑了。”元空叹道,“我观贵人气色不好,想来是多思多虑。”

  “将来的事,没有人能预测,就算当初贵人您,也没料到那般动荡,且能从那场劫难中全身而退,如今也都过来了。所以老衲劝您,从心。”

  “往事不可追,将来不可测,唯有当下,贵人,您该开心一些,不要一味沉溺于过去。”

  元空想起刚见李昭的时候,粉雕玉琢的小姑娘,矜贵又有礼。后来长大嫁人,温婉娴淑,灵秀动人。要不是遭逢大难,她现在应该已经儿女双全,承欢膝下才是。

 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,如暮年老朽,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。两相对比,更加怅然。

  李昭沉默了。

  元空大师说的没错,她太执着于过去,从那根白玉簪开始……不,从回京后开始,她好像陷入了名为谢时晏的阴霾,她每次刻意的躲避,却陷的更深。

  每次刻意地、强迫自己放下,所有诉诸于口的恨意,恰恰不就证明了她的在乎么?

  正是在意,才有恨,才来的纠缠,可怜她这点都看不明白。这点,她不如他。

  “何不放下执念,从心,从新。”

  一声黑子棋落,元空笑了,“贵人,当心了。”

  李昭恍然惊醒,棋盘上,白子被黑子逼到绝境,四面围剿,呈颓败之势。

  她盯着纵横交错的格子,手腕悬在空中,良久,良久。

  忽然,她也笑了,指尖轻点,放在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位置上,瞬间局势逆转,白棋成功杀出一条生路。

  李昭抬眸,“大师,我赢了。”

  绝处,亦能逢生。

  元空哈哈大笑,“贵人棋艺不减当年,老衲输的,心服口服。”

  李昭腼腆地低下头,“侥幸罢了,多亏大师点拨。千万感激,道不尽我的心意。”

  “什么点拨,方才我们只是下了一盘棋而已。”

  元空笑眯眯道,“现在呢,贵人的烦心事可解决了?”

  李昭沉思一会儿,诚然道,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。

  “我也许可以尝试……放过自己。”

  也放过他。

  六年了,该放下了。

  李昭扬起嘴角,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,一身轻盈,她呼出一口气,道,“不过,还是得在您这里叨扰一段时间。”

  她依然准备离开相府,住进大相国寺。

  “这有何难,我让阿难给您收拾一间厢房,闲来无事,你我二人还可切磋一番。”

  李昭笑了,这是她来京之后鲜有的,真心实意的笑容,昙花一现,隐约可见当年的明媚春色。

  元空抚着发白的胡须,笑道:“马上要开春了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李昭低头,把棋盘收好,“上年冬天下了好大雪,今年肯定是个丰年。”

 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,“对了,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。”

  元空沉吟片刻,恍然道,“你是说奉礼小友。”

  “您知道?!”

  李昭讶然。她不知是何种滋味,当初她随口敷衍的话,竟真的被李奉礼奉为圭臬,脑海中又浮现那双亮晶晶的眼眸,一瞬间,李昭有些羞愧。

  “他……他还好么。”

  大相国寺都是些僧人,本质质朴,像他那样的性子,应该很适合。

  “奉礼小友已经离开了。”元空语出惊人,他道,“他有了新的际遇……唉,都是痴人。”

  李昭心里一咯噔,当初她非要嫁谢时晏的时候,就从元空大师口中的得到过这个评语,如今前车之鉴在此,她不愿那个单纯的少年,也落得她这般境地。

  可她问的再深些,元空大师却不愿多言了,只道,“若是日后见到奉礼小友,贵人可否帮我带一句话。”

  “放下执念,方可自渡。”

  李昭在心里默念一遍,认真地点了头,“放心,若有缘再见,我一定带到。”

  她按下心中隐隐的担心,看了天色,惭愧道,“叨扰多时,我该告辞了。”

  元空没有强留,他佝偻着腰,亲自把李昭送到寺庙门口。临走时,干瘦的手里递给李昭一个桃木做的护身符。

  “愿贵人从此否极泰来,无病无灾。”

  李昭心下动容,她珍而重之地把护身符放进袖子,正欲拜谢,元空却按住她的手臂。

  “您命格贵重,老衲不敢受。”

  他看着李昭,眼神清明,“老衲只愿贵人有朝一日凤归,当体恤黎民,造福百姓,乃万民之福也。”

  倏地,李昭想起那日小摊上遇到的母子。

  一个小妇人,迫于生计,当街抛头露面谋生,小儿在凛冽的寒风中,冻得脸颊通红。

  她从来心软,自从做了娘亲后,更看不得这种场景。如今戴罪之身,她做不了什么,却还是认真点了头。

  “我记得了。”

  “如此,老衲便不留客了。”

  重重的红漆大门闭合,抖落了上面的冰溜子。

  云蕙哈哈冻得通红的手,见李昭出来,急忙撑着伞上前,“殿下,我们现在回去?”

  实在是太冷了。

  李昭摇摇头,她望着满目的青山,道:“不,我想走走。”

  看着云蕙讶然的样子,李昭轻笑,“之前你不是总嫌我闷在房间,今日难得出来,不赏景可惜了。”

  云蕙环视四周,除了山还是山,因为冬天,还是光秃秃的,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,哪里有景可赏。

  可当她看见李昭期待的双眸,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。

  她很久没见李昭这么地……鲜活了。

  认命似地,云蕙跑到马车里,把尚有余温的鎏金手炉抱来塞给李昭,撅嘴:“您就将就着用吧。”

  “我不冷。”李昭推到云蕙手中,把她通红冰冷的手指贴近炉壁,“你是个傻的,怎么不知道暖一暖。”

  “我才不傻。”

  云蕙有理有据地反驳:“您手指老生冻疮,不能冻着了。”

  李昭伸手,十指纤长,白皙柔软,在京城养了两个月,加上李奉礼的药膏,手上的薄茧都少了许多。

  她忽然问道,“云蕙,你还记得刚到黔州的那年冬天吗?”

  “我去第一次河边洗衣服,还不会用皂荚,衣服调进水里,冲跑了。”

  云蕙一脸迷茫,“有吗?”她挠挠头,“可能吧,时间久了,我有点记不清。”

  “殿下怎么忽然问这个?”

  李昭失笑。她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测,看来,果然如此,

  原来困在原地的,只有她自己。

  她从云蕙手里接过伞柄,远眺青山,淡道:“没什么,看看你这小脑袋瓜儿还灵不灵。”

  即使再苦再痛,她也过来了不是么,她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,她就已经赢了。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困在过去的阴霾,让六年复六年。

  只要在她心里过不去,黔州的风雨就一直笼罩着她,她想,她之前明明很坚强的,她很厉害,甚至一个人养活了安儿。怎么一回京城,她就软成这样。

  不能再这样下去。谢时晏太牵动她的情绪。她要冷静一下,好好想想他们的关系。

  她得尽快搬出相府。

  可谢时晏呢,他会同意么,她该怎么说服他?想起他那个执拗的性子,李昭痛苦地揉了揉眉心,吐出一个——“烦。”

  “殿下!”

  云蕙忽然惊呼一声,她拽着李昭的袖子,“有……有人!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在两人前方,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身前,四马并驾,马鞍辔头装饰着红宝石绿松石,马蹄钉铁,把小路踏出一个又一个泥坑。

  天子驾六,这人明目张胆用四驾车马,李昭隐约觉得,这个人,她应当认识。

  果然,帘子掀开,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端坐在上首,朗眉星目,模样俊美。

  “皇姐,别来无恙。”

  李昭愕然,意料之外,却也在情理之中。

  眼前人是她的九皇弟,如今该称九王爷的李珣。

  其实她对李珣的印象不深,在她的记忆里,他似乎是诸位皇子中最不求上进的那个,自小文与武皆不出彩,喜欢摆弄琴棋书

  画,诗词歌赋之流。

  当初诸王夺嫡,只他一人沉醉风月,后来上头那位上位清算,其余杀的杀,贬的贬,李珣却安然无恙留在京城,贵为亲王位。

  她想,或许所有人都低估了她这个皇弟。比如现在,她进京已多时,京中权贵或许还在观望,或许已经抛出了橄榄枝,他此时寻她,她不信是叙旧。

  李昭心中谨慎,道,“王爷有何贵干。”

  即使在荒郊野外,她也没敢轻易认这声皇姐。

  李珣轻笑一声,施施然下了马车。

  “皇姐太谨慎了,你我血脉相连的姐弟,你还信不过我么。”

  “王爷言重了。”李昭冷淡道,“我如今唤作玉真居士,实在不敢高攀。”

  李珣敛起嘴角,他上前,停在离李昭三步远的地方。

  “皇姐,单独一叙,可好。”

  他身高八尺,气宇轩昂,身后四个带刀侍卫皆身着甲胄,面色冰冷。明显,他不是在和她商量,是通知。

  李昭面色如常,对云蕙道:“你先退下,我和王爷续话,闲杂人等勿扰。”

  她口中,“闲杂人等”四个字咬的格外清晰。

  李珣朗声笑道,“真是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。”

  他一挥手,“你们也下去,本王要和皇姐单独叙话。”

  片刻,四周寂静,两人站在群山环绕间,一个戒备,一个审视。

  敌不动,我不动,李昭静静看着他,两人对峙一会儿,李珣率先开口,“皇姐,你受苦了。”

  李昭冷面,“我受苦不是一天两天了,有话快说,我赶时间。”

  她言辞毫不客气,即使在这荒郊野岭,她也不怕他把自己怎么样。毕竟,他们同为李氏子孙。

  “皇姐,你变了。”

  李珣喟然叹道,“之前你可没有这般……牙尖嘴利。”

  李昭有些恍惚,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个字眼。

  第一次,她那前夫以冷静的语调指责她变了,她险些承受不住,如今再听,竟觉得十分有理。

  她当然变了,她要是还如之前一般天真软弱,她早就成一具枯骨了,哪儿还能在这儿听他逼逼赖赖。

  逼逼赖赖……李昭不由失笑。有空还是得教云蕙读书,这丫头都把她带跑偏了,在不自觉中也用上这些市井粗言。

  李珣这厢正酝酿情绪,想从哪里开始切入,无奈皇家确实亲情寡淡,她一个嫡公主,自幼养在后宫,而他早早就出宫建府,他们实在没有交集,纵然请安宴会相遇,也只是点头之交。

  一时间,两两相顾,不知道说什么,气氛陷入尴尬。

  李昭拂了拂衣袖上的水珠,晶莹剔透,落在指尖上,像人的眼泪。

  “这里就我们两人,不用客套,说吧。”

  她有些后悔没听云蕙的话,确实有点冷。

  李珣想了半天,索性也放弃煽情了,开门见山,“我知道皇姐想要什么。”

  “我能做到。”

  “你帮我弄死谢时晏。”

  三句话,言简意赅,原因、目的、条件,清清楚楚,一目了然。

  李昭默然,她张张嘴,却不知从何说起,反问,“你说我想要什么?”

  李珣胸有成竹,“自然是崇德十五年那场大案。”

  当年谋逆案中,牵涉的人不论身份,尽数被诛杀,真正算起来,现在还深陷谋逆之中,好好活着的,只剩下李昭一人。

  如今她奉旨进京,短短两个月就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,先是参加宫宴,而后现身武国公府寿礼,其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,和当今丞相谢时晏的风流韵事。

  当年京中最令人艳羡的才子佳人,落的劳燕分飞的下场,如今又藕断丝连牵扯不清,坊间早已对此讨论的沸沸扬扬。

  他们甚至私下打起赌,赌如今已经功成名就的谢相,是否还愿意再娶落难的前公主。一吊钱起步,赌桌上各持己见,吵的不可开交。

  李珣却知道,只要当年大案不翻,两人绝无可能——圣上只是病了,又不是死了。

  以他对圣上的了解,圣上对废太子恨之入骨,绝不可能动当年钦定的谋逆大案。

  他明白的事,谢时晏当然看的清楚,但他依然让李昭抛头露面,显然已经无所顾忌。

  李珣只能想到一个可能,一个大逆不道的可能。

 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。

  李昭冷静道,“你说的没错,我身负大冤,自然要洗清冤屈。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?”

  “也曾有人要给我翻案,并且他没有条件,我为何舍近求远,非要和你合作呢。”

  “九王爷,如果你今天来就是跟我说这些的话,我们就可以告辞了。”

  李珣却摇摇头,一脸莫测,“你不信他。”

  “要不然你不会在这听我说这么久,如若你真的相信他能为你翻案,我连见你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
  李昭想起被她以冲撞佛祖为名义留在外面的侍卫,默然。

  “他确实不值得相信。”

  李珣轻勾唇角,向李昭讲述谢时晏的升迁路。

  “当年他本应被划为太子党,圣上顾念同门师兄弟之情——当然,他带来的消息也确实有用,勉强纳为幕僚。机密之事多是防着的,毕竟他有那么一层身份。”

  “当时一同辅佐圣上的,有骠骑校尉陈让、御前统领刘峰、刑部尚书、兵部侍郎……文臣武将,应有尽有,他谢时晏区区一个五品修撰,一无实权,二来身份尴尬,实在不够看,可事成之后,他偏偏成了最圣心的人,你猜为什么?”

  李珣看了眼李昭,“因为他够聪明,也够狠。”

  “一纸休书,和废太子一脉彻底斩断关系。平叛途中,身先士卒,数次身陷险境——他好像总能做出最对的那个决定,他活了下来,更重要的是,他没有党羽,孤身一人,成了圣上最信任的一把刀。”

  “现在回看,那几位有从龙之功的功臣,陈让……哈,他是个机灵的,及时把小女儿送进后宫,就是如今的陈妃,你应当见过。现在镇守边疆,天高皇帝远,过的也滋润。”

  “剩下的,刑部尚书年仅四十就被迫致仕。刘峰好大喜功,私收贿赂,卖官鬻爵,被罢免官职檄三千里。兵部侍郎荣升尚书没多久,因为私德不修,闹出纳贱为妾的笑话,被御史参奏辞官回乡……这些老人走的走,散的散,巧的是,其中或多或少,都有谢时晏的影子。”

  “他是从刑部尚书升入内阁的,当年的刑部尚书,对他可是颇为照顾,叫一声老师也不为过。”

  李珣放轻了声音,以诱惑般的语气轻叹,“他为了往上爬,踏着多少白骨累累,同僚,师兄弟,恩师,……只要阻碍了他,他一个都没放过,这样一个人,这样一个已经抛弃过你一次的人,你还敢相信么。”

 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,伸手,放在李昭面前。

  “皇姐,再怎么说,我们同姓李,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。你是信我,还是信你那个背信弃义的前夫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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